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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1990.08.11
【期号】= 255
【标题】= 别了,下镇洼……(报告文学)
【版次】= 04
【版名】=
【作者】= 张凤文  田国新
【专栏】=
【正文】=
 

别了,下镇洼……(报告文学)

张凤文  田国新  (1990.08.11)

   别了,下镇洼……(报告文学)
    张凤文  田国新
    陈进源要走了。他要离开整整工作了32年的下镇洼,退休回潍坊
市寒亭区老家了。
    一大早,同事们就来到他的宿舍,抢着帮他装东西。可惜,他的
家当实在是太少了:一辆骑了28年的破自行车,一个至今没油漆过的
木箱子。对啦,还有一个纸壳的火柴箱,里面装着伴随他多年的一双
水靴和一件雨衣……
    离小巷,出小镇。在送行的乡亲们伴随下,陈进源三步一回头,
踏上了通往家乡的路。老陈还清楚地记得,32年前,他就是从这条路
走进下镇洼的。只是,那时的路远没有这样平,这样宽,这样直。望
着脚下这条由羊肠小道变成的柏油路,年届60的他,心里忽然涌上股
说不清的滋味。要知道,这可是决定了他半生命运的一条路呀!
    那是1958年底。即将毕业于昌潍农学院、已是共产党员的他,诚
恳地给国家农垦部部长王震写信,要求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到北
大荒去。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吗?不!他有着深沉的考虑。他出身贫寒
,旧社会读不起书,直到19岁才走进新中国的校门。看着这个比老师
高出半头的小伙子,学校特准他直插三年级。他果然不负众望,几年
后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农学院。尽管是学农的,可在他那个偏僻落后的
小村庄,还是轰动一时。他常想,他陈进源能够有今天,凭的是什么
?他就是把所学的农业知识全掏出来,也不能报答祖国于万一!他那
时还不知黄河口有片蛮荒地,只知黑龙江有个北大荒。于是,他想起
了三五九旅的那位老战士,觉得应该向那位老垦荒队员表表心迹。很
快,北京回信了,农垦部长热情肯定了陈进源的爱国行动,要求校方
给予大力支持。
    1959年正月初四。陈进源怀揣介绍信,身背铺盖卷,拜别了爹娘
,告别了娇妻,吻别了弱女,踏上了那满是芦苇和杂草的漫长路,向
着黄河三角洲上的下镇洼走去。
      “下镇在哪里?”从张店一下火车,他便一路走,一路问,整
整走了四天四夜,才在黄河入海的地方找到了下镇所在地。咳,这那
里是什么镇哟!一望无际的盐碱滩上,高处白花花,凹处水汪汪,紧
傍芦苇、荆条、黄蓿菜的地方,有几十个用茅草搭起来的地屋子。当
地农民告诉他,靠东南那6间土坯房和半间小耳房,就是乡政府。
    负责接待的乡领导张宗贵,把他领进了那半间小耳屋,不好意思
地说:“这里条件差,真委屈了你这知识分子。这小耳屋就是你的办
公室兼宿舍。别看它有门无窗,可也遮风雨。”然而,这位乡领导无
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打从陈进源报到起,下镇乡的干部走了一茬茬,
书记换了13任,这位外乡来的知识分子还是在这里工作,临退休了,
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乡助理……
    过小桥,渡小溪。七月流火情如火,满洼绿色解人意:随风摇动
的小草,在亲切向他招手;齐刷刷的高粱、玉米,列队为他送行;还
有那哗哗流淌的渠水,分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此刻,陈进源的眼
睛湿润了。他似乎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深深眷恋着这片黄土地!
    陈进源在洼里干了27年农业技术员。这期间,他究竟流过多少汗
,出过多大力,谁也说不清。可有一点是乡亲们公认的,那就是,他
至少办过两件大好事:一是灭蝗虫,二是修水利。
    下镇洼的荒碱滩,历来是蝗虫的孳生地。那些蹦蹦跳跳的小生物
,繁殖力强,危害大,是庄稼和草原的死敌。蝗情发生时,初则零零
落落,不易发现;继则漫洼遍野,遮天蔽日;蝗群过处,尽被啃为一
片白地。为查清洼里的蝗虫分布,陈进源一连4个夏天,带着窝头,
背着水壶,顶着烈日,搜索在290平方公里的大洼里。
    那一年6月,天气炎热,久旱无雨。“旱出蚂蚱涝出鱼”,有关
部门预测将有蝗情发生,提醒各地注意。陈进源带人下洼了。他们穿
苇塘,趟稀泥,钻草棵子;脸被晒暴了皮,胳膊被蚊子、牛虻咬出了
包,腿也被芦苇、荆条划出了血口子……满洼跑遍了,却不见蝗虫踪
迹。陈进源没草率收兵,仍继续搜索。终于,他们在一片人迹罕至的
芦苇丛发现了蝗虫,平均每平方米五六只。好险哪,正是蝗害突发的
前期!上级根据他们的报告,迅速派出飞机撒药,一场蝗祸被扑灭了

    几经普查,数度药治。下镇洼里的蝗虫,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有一天,乡领导找到陈进源,说:“咱洼里人要想吃饱饭,不抓
水不行。你是学农的,就去治水吧。”陈进源二话没说,又打起铺盖
上了水利工地。他白天搞测量,晚上忙设计,工程规划好了,再去带
民工。治水大军从南干到北,从东干到西,一连奋战了18个冬春,拓
宽了张镇河,修筑了七干渠,开挖了小岛河、永丰河、九米河、备战
沟、胜利沟……使全乡的水利工程基本形成了网络。就为这,陈进源
有4年干到腊月二十八,两年没顾上回家过春节!
    常年在野外施工,风刮雨淋,饥饱不分,操心费力,就是一个铁
打的人,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啊。开挖小岛河时,正值三九天气。陈
进源迎着刺骨的寒风,连日在泥水里奔波,脚冻肿了,继而感染化脓
。他顾不上治疗,一瘸一拐地坚持上工。屋漏偏遭连阴雨,平时很少
生病的他,又患上了重感冒,终于被撂倒在了帐篷里。他三天高烧不
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重病中,他忽然想到了父母,想起了妻子
。是啊,要是亲人在身边,哪怕是喝一碗热辣辣的姜汤,也能给他以
温暖;即便是几句轻声细语,也会给他带来慰藉。可眼下,亲人相距
数百里,疾病缠身有谁知?
    不过,这伤感情绪毕竟是转瞬即逝。人们看到,不几天,陈进源
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施工队伍里……
    有人不理解:“这老陈,论钱一个不多拿,论官只是一个小助理
,论荣誉连个先进也不是。出那个力,受那份罪,就值得?”
      “当然值得!”——下镇洼在回答。想当年,这里不是旱就是
涝,人均口粮不到100斤,乡亲们年年吃返销粮。而如今,这里旱能
浇,涝能排,吃穿不用愁。光今年夏季,人均小麦就有400斤,秋季
不打粮,也够一年吃。怎么不值得?
    “我就从没想过值得不值得”。——老陈说,自打他来到下镇洼
的那一刻,献身垦荒事业的理想就从未放弃。现如今,他虽然退休了,
可就在那绿色的大洼里,仍留下了他的追求,他的希冀……
    送一程,又一程。说不完的贴心话,诉不完的离别情。望着这些
朝夕相处的乡亲们,陈进源也觉难分离。
    纯朴的洼里人,重感情,讲实在。他们觉得,和陈进源这样的厚
道人交往,话投机,对脾气。平时,老陈不管走到哪里,乡亲们都热
情和他打招呼;遇有为难事,总爱找他拿主意;下乡时,不管来到谁
家里,一个黑碗抿白酒,一个锅里摸勺子。三年困难时期,陈进源住
在付合村的老房东李正元家里。他定量不够吃,大哥和大嫂天天下洼
挖野菜,撸草籽,为的是让他填饱肚子。一次他生病,又是大哥和大
嫂日夜守护着他,端水递药,就象对待自己的亲兄弟。
    大伙没把他当外人,他陈进源对待乡亲们,也是没说的。尤其是
85年干起了民政助理后,谁家有了事,他都放心里:
    李屋村的袁效川,只有一条腿,妻子也两只胳膊一对残。两个残
废人养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日子很艰难。老陈知道了,特批300元,
帮他买了头牛;又批500元,帮他开起了代销店。从此后,袁效川种
地不再愁,家中不缺粮,还有了零花钱。
    68岁的五保户王秀英,是陈进源的重点照顾户。他时常来到大娘
家,掀掀缸,揭揭盆,看看粮食够不够,问问生活上还有哪些不如意
。有一段,各家都忙自己的事,大娘的粮食没凑齐。老陈一听说,马
上到村里,给老人凑齐400斤粮食。得知老人看病没有钱,他又及时
给解决了医药费。
    18村的肖严忠和董华夫妇,因家庭琐事打了架,闹着要分手。有
人帮她俩写好了离婚协议书,然后找老陈办手续。老陈一了解,和解
有希望。他一天跑几趟,挨个做工作,嘴磨破了,才使两口子回心转
意。夫妻俩和好如初,两个孩子也避免了父母离异的痛苦……
    唉,陈进源哪陈进源,就凭你那犟脾气,难道就没做过令乡亲们
不愉快的事?带民工那阵子,有些青年人干活毛手毛脚,质量不合格
,你硬逼着返工,弄得人家下不来台。去年冬,李屋村的小吴手持村
里的结婚证明信,找你给登记。这孩子,你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离
结婚年龄差一岁,没给办。孩子大叔长,大叔短,好话说了一大堆,
也没打动你。不知这小伙子听了谁的馊主意,傍黑又带上好酒好烟去
找你,结果呢,事情没给办,还把孩子给训了出去。就为这,你心里
一直不过意。
    其实,乡亲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就为这些事,怎能怪罪你。这不
,听说你要告老还乡,众人哪个不惋惜?就连这送行的人们也问你:
“老陈哪,你在这里不是挺好吗?干嘛要回去?”
    是呀,为什么要回去?答案很简单。因为,就在这路的尽头,就
在那几百里外的地方,有着他的亲人,有着他的家。
    扪心自问,他不得不承认,几十年来,他欠家里的太多了。
    ——对父母,他不是个好儿子。俗话讲:“儿行千里母担忧”。
自己长年在外,两位老人对他总是牵肠挂肚的,放不下。
    每年一进腊月,年迈的娘便天天颠着小脚,跑到村西的小山坡上
去等他。有时要等上20多天,才能盼到他的影子。67年腊月,娘从初
一站到大年三十,太阳落山了,也没把儿子盼回来。那天夜里,别人
家的鞭炮响个不停,他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别人家都高高兴兴地吃除
夕饺子,他爹娘和妻子望着饺子咽不下。老陈呢,他何曾不想回家!
可当时乡里正拓宽张镇河,他是技术员,离不开啊!
    78年4月,68岁的娘得了绝症,来信催他回去。那时,他正带着
民工干一项大工程,实在脱不开身。谁知,娘十多天不吃不喝,昏死
在床上,就是不咽那口气。村邻们说:“老太太是等着看儿子一眼呀
!快拍电报吧!”得知老娘病危,他含泪一夜骑了380里,天亮前总
算赶到了家。这时,昏迷了十多天的老娘,真的睁开了眼睛,定定地
看了儿子好一会。咽气时,眼角上竟流出了几滴泪花。陈进源拼命地
哭喊着,老娘却再也不醒了。
    ——对妻子,他不是个好丈夫。他和桂香结婚35年,一直过着“
牛郎织女”式的生活。他不在家,妻子挑起了全副重担:奉养老人,
教育孩子,上灶忙饭,下坡种地……哪一样不靠她操持!有一年,家
里要盖房子,桂香来信叫他回去,实指望让他帮一把。谁知房子盖到
一半,连天下起了大雨。他沉不住气了:“孩他娘,下这么大的雨,
下镇洼肯定要淹。不行,我明天就得回去。”摊上这样的丈夫,妻子
能说些什么呢。她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为他整理行装,默默地看着
他再一次离去。
    ——对儿女,他不是个好父亲。女儿瑞金小的时候,他回家探亲
,妻子让女儿叫爹,女儿不叫,还吓得直往娘身后藏。那能怪女儿不
懂事吗?他一年回来住不上二十天,女儿早把他忘了。
    83年腊月22,瑞金要出嫁了。接新娘的车在院子里停了两个小时
,瑞金就是不上车。为啥?她多想在出嫁前再见爹一面呀!可狠心的
爹就是没回来。腊月29,爹回来了,父女一见面,抱头痛哭了半天。
    86年6月,瑞金由她娘领着,从友林站下车,冒雨步行了20多里
,才找到下镇。这可是女儿第一次来看他呀!他高兴极了。可当他得
知女儿要在这里生二胎,他翻脸了:“那不行!你们赶快给我回去!
”老伴一听这话,流着眼泪说:“她爹,这么远的路,孩子已经来了,
就叫她在这里生了吧。再说,按规定,瑞金三十岁可以生二胎,现在
也只是差着两三个月呀!”可是,老陈没动心,到底把女儿送回老家,
做了引产手术。就为这,女儿女婿好记恨他。
    还有那儿子金祥。当省里下发给知识分子家属农转非的文件时,
金祥刚结婚三个月。乡领导问他:
  “老陈,你咋不给你儿子办理农转非?”他说:“不够条件呀。俺
儿子三个月前结婚啦。”人家开导他:“别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
个店,还是给你儿子办了吧。你家离下镇那么远,结不结婚谁知道?
回老家开个证明,就说你儿子未婚不就得了。”可他考虑再三,觉得
一辈子没跟党说过谎话,这一次,也不能弄虚作假。结果呢,儿子至
今还是农村户口,仍在家里种地。试想,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做儿子
的怎能没想法?
    事实上,想法归想法,亲人们还是理解他,也早就谅解了他。得
知他将退休的消息,80岁的老父说:“回来吧。撇家舍业的,不容易。
回来了,也能给家里帮衬些。”老伴说:“年纪大了、聋聋乖乖的,
也误公家的事。回到家,旁的不能干,就帮我带带孙子吧。”懂事的
儿媳倒很会说话:“爸爸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啦。在家虽没大福享,
可也总不能让您老受委屈。”就连那嫁出去的女儿,也代表女婿捎来
了话,说:“爹要是在家过不惯,就到俺这里。”一句话,家乡的亲
人们,正翘首盼望着他,盼他早回家!
    前边上大路,就此要分手。乡人大办公室主任王方贤乘车赶来了
。受乡党委委托,他将专程送老陈回家。陈进源心里很不安。他觉得
,自己并没做多少工作,可人民没有亏待他,党组织没有忘记他。
    就在他办理完退休手续的那一天,乡党委书记孙建林到宿舍找了
他。书记说:“老陈啊,你在下镇洼干了半辈子,大伙真不忍心让你
走。乡党委决定把新盖的房子拨给你一套,再把你老伴接了来……”
老陈谢绝了:“孙书记,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眼下咱乡不富裕,又
有那么多干部没房住,我就不跟他们挤了。”这番话,竟使书记落泪
了:“多好的干部,多好的党员哇!”
    县里也考虑过安排他。85年秋,县民政局决定调老陈去组建县福
利公司。条件很实惠:让他干经理,还让他把老伴接到城里来。他想
来想去,推辞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叫年轻人干吧。”
    更让他感动的是,就在他退休前夕,一位下乡蹲点的领导同志得
知他的情况后,那位领导同志激动了:“象这样的老知识分子,默默
无闻,不计名利,献身大洼30余载,太难得了!”
    6月28日,市直机关专门把他请到市里,为千名党员作了《穷乡
奉献三十载,一生交给党安排》的报告,博得了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会后,市领导握着老陈的手说:“你为黄河三角洲的开发建设做出了
贡献,人民感谢你,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我们打算特批给你一套楼
房,把你老伴接到市里来。你要不放心,把儿子一家也接来。他们不
是城市户口不要紧,可以安排到南郊农场嘛!”听了市领导的话,老
陈很激动,但他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紧紧握着市领导的手说:“我已
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就不给市里添麻烦了。眼下东营市正急需各种人
才,有房,还是先给他们吧!”
    他陈进源这样做是否有些傻?可他觉得,自己傻了一辈子,就再
傻一次吧。再说,组织上这样理解他,关心他,他也该知足了。
    汽车在催促,陈进源要走了。他忽然记起,有几件没了却的小事
,还要给助手小丁再交代一下。他挨个数算着:15村五保户吕中朝大
爷的房子漏雨,你找人给修一修。眼下正是雨季,可不能耽误了。东
23村烈属汤玉彩大娘常年有病,到乡里报销药费有困难,你最好把药
费给她送到家。还有西14村特困户高启云大爷双目失明,生活没着落
,前些时我已同村干部商定,把老人送进幸福院,你再落实一下……
    车开了,陈进源走了。他走的还是32年前走过的那条路,只不过
那时是下洼,现在是回家。看着那熟悉的黄土地在视线中渐渐隐去,
他才想起应该说一句道别的话。他深情地喃喃自语:别了,下镇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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