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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02.01.11
【期号】= 2609
【标题】=
【版次】= 08
【版名】= 黄河口晚刊 黄河口
【作者】= 夏立君
【专栏】= 倚岸听风
【正文】=
 

夏立君  (2002.01.11)

  根
  夏立君
    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塔里木河两岸,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根
,那些乔木或灌木的根。它们是胡杨的根,红柳的根,梭梭的根。在
塔里木河下游,在库尔勒至若羌的千里长途上,在没有人烟没有鸡鸣
犬吠的地方,风在流浪,沙在流浪,河在流浪,路在流浪,唯一坚定
不移的是那些根。当我面对那些根时,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根原来
是这样的,根竟然可以这样。耳边的风声,眼前的荒凉,一望无际的
滚滚流沙,周围纵横交错的已死和方生的根,令我恍然感到这是一个
生命的战场。
    我忽然想到,长期以来,我自觉不自觉地忽视了根的存在。我仿
佛觉得,那美丽的树干,枝叶丛集的树冠,娇艳的花朵,就是树的全
部。是胡杨、红柳、梭梭这些沙漠植物的形态,令我第一次思考根—
—那些平时看不见或根本就不屑于看的根。正是它们只有它们抱紧大
地,在黑暗中长期抗争。不论是参天乔木还是细弱的棘丝,其生命的
每一点力量无不来自那些我们看不见的根。立身于世上最严酷环境的
荒漠植物,更是付出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挣扎与苦斗。
    在广袤的沙漠戈壁地区,在绝大多数植物绝迹之处,我看见累累
坟丘一样的沙包一直排列到远方,那是红柳的家,也是它的墓地。这
些沙包都有一个悲壮的名字,柳冢!红柳一旦在沙漠戈壁生下了根,
就成了风沙的死对头。它们抓住每一粒扑向它们的沙土,越长越高,
最后就成了庞大的柳冢。地表的枝干只有小小的一簇,地下却是一个
庞大的根的家族,根系长达十几米乃至更长。一株红柳就能固住几吨
十几吨甚至更多的沙土。裸露在外的根都呈弧形紧紧抓住它们的家,
抓住立身的大地。这些柳冢都有几十年至数百年的寿命。有朝一日红
柳死了,那些已死的根还能在风中坚持很久很久。连绵的柳冢是荒漠
地区的一道生命奇观。夏秋时节,红柳开一种细碎粉红的花,一团一
团这样的花连成片,就像大漠的一个热情的梦。把摇篮坚持成墓地,
生命的真义被红柳写尽。我的思絮常被风沙中倔强开放的粉红色的红
柳花,扯得很远很远。
    又见胡杨。在沙漠地区孤旅的日子,我与胡杨常常不期而遇。几
十公里数百公里连绵不绝的胡杨林是沙漠地带最悲壮的生命景观。空
中不见飞鸟,地上没有走兽,也几乎没有其他任何草木,只有胡杨牵
牵连连一直生长到我目力不及的地方。大沙漠以冷酷的面孔表达对生
命的否定,而不屈的胡杨却表达了对否定的否定。那一个春天,我独
自流连于一片一望无际的胡杨林里。空气的干燥程度,只能用焦干二
字来形容。在这样的氛围里,胡杨却约好了似的,一齐打开它们娇嫩
的新叶。几米至几十米高低不等的胡杨错落交织,望去如一座宏大的
生命宫殿。我拍打着树干,抚摸着树根,在一股浩瀚生命力的笼罩下,
我深深地陶醉了,我只想放声一哭。那一年深秋的一天,我又奔赴同
一片胡杨林。这时,胡杨叶子的颜色全部转换成金黄,那么纯粹,那
么大义凛然,连天空似都给染黄了。在抗争的生涯中,胡杨清除了生
命中所有的杂质。最打动我的还是那些根,胡杨的根。那些根总是和
枝干一同呈现在我的眼前。地下的苦斗在地上很高的地方就显露了出
来。那些根是英雄的骨头,支持着不屈的生命。一座胡杨林就是一座
根的博物馆。那些根把胡杨送到高高的沙峦,送到其他生命都走不到
的地方。人们说胡杨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烂。
我渺小短暂的生命无法验证这种说法。我只见每一座胡杨林里,都有
许多死而不倒的胡杨,还有许多倒而不烂的胡杨,置身其中,如同置
身于大战之后的废墟。这是一座生命的战场,死去的是英雄,活着的
都是勇敢的战士。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根。
    世上的根都是诚恳、沉默、坚忍的。生命的力量就是根的力量。
风和日丽的时候,枝叶在地上欢歌,而根在地下沉默;雨骤风狂之时
,我听见根在地下咬牙。世上凡站着的东西都有根,每棵草每棵树都
有根,人难道可以无根吗?面对那些根,我常为自己的根柢肤浅而羞
愧。我默默地发誓:找准自己的人生之根,像根那样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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